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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亓乐】太平山顶 03

WinterMay:

 香港计程车按照来往范围,分为三类,即市区的士、新界的士和大屿山的士,车身漆上红绿蓝不同颜色,帮助行人辨认。感谢某位天才乘客,热心赠送姓名红鸡草蜢蓝精灵,从此的士变身神奇动物四轮机器,每辆起表价十港币,跳表价八分之一。

 

贺玲玲最机灵,知道叁壹贰大楼一定在港岛中环,赶紧拉住小黄哥,在兰桂坊门外的士站招来一只火辣辣现役红鸡。开计程车的老伯听到目的地名,扭头打量学生妹和四眼仔阿飞,再三确认自己有无听错。

小黄哥结结巴巴一通说明,玲玲在旁边又补充道:“麻烦伯伯你快一点,我们时间紧张,有十万火急的事情”。老伯听完脚踩油门调转车头,却又放心不下,从后视镜偷偷观察,两人有无贵重物品可以抵押的士费用。

 

九十年代港英政府宣布香港机场核心计划,在维多利亚港填海造地,兴建多座商业大厦、酒店和商场,叁壹贰总部就在港岛中西区中环金融街,八号门牌八十八层楼大吉大利,恭祝各位一等市民日进斗金。

 

福特老伯在下班浪潮中左突右冲,施展藤原文太车技,一路上和各位同行互相问候“去边度咩”,一刻钟到达这座全港第二高、全球第六高的摩天大楼。老伯打卡落车,贺玲玲两手空空,用力戳戳身边男士,四眼仔知道自己别无选择,在两双眼睛密切注视下,从袜筒里摸出计划用来购买游戏光碟的巨款,闻闻有无脚臭,才抚平了递到前座。老伯信奉平等,对金钱一视同仁,眼疾手快接过去,这才放心打开车门,让两位可疑乘客下车。

 

 “唔使咁夸张吓嘛?!”

站在叁壹贰前,贺玲玲和小黄哥同时开口感叹,后者来港两年,白话还不正宗,听上去好像土著居民大喊大叫,抒发见到欧洲文明,工业革命成果的激动心情。

 

叁壹贰外墙均为玻璃幕墙,在顶层设计皇冠式和象牙形装饰,晚间六点半,强劲投射灯从上往下扫射,仿佛可以自动透视往来行人,条形扫码标明各位当日身价。贺玲玲被这道X光照得心情紧张,咽下口水,走到黑色大理石台阶上,问一位佩戴对讲机的威猛保安,“请问叔叔,怎样去主席办公室?”

保安听到声音,低下头,从上到下,又从下到上,打量她制服上别针校牌,摇摇头不予理会。另一位手持电棍新入职后生仔,实在不够稳重,见到可爱女性,忍不住蹲下身问道:“小妹妹,你放学怎么没有人接,妈咪在这里上班?让你一个人来找她?”

“谢谢关照,我有重要的事情,要立刻见你们Boss”,贺玲玲稍微恢复勇气,按照阿婆叮嘱如实告知,话说出口,却把门前众人逗得扶腰捧腹,哈哈大笑。

“吵什么吵,闹哄哄一团不成体统!”队长保持冷静,决定代替家长教育这位人小鬼大撒谎精,“小朋友,菜别多吃话少乱讲,你乖乖坐车回家,还可以准时收看八点档Ronald Cheng美女厨房。”

各位叔叔失去耐心,先后离开,小黄哥这才战战兢兢凑到她身边,愁眉苦脸问道,“玲玲,你有无其他办法?”

 

保安对两位滞留游客虎视眈眈,牢牢把守出入旋转玻璃门,贺玲玲的十二岁人生智慧,遇到这种情况也无法应对。她拉住小黄哥胳膊,一同在台阶边坐下,回身看灯火通明的前台大厅,眼睛里渐渐溢出焦急泪水,不知道她的米乐哥哥现在情况如何。

小黄哥蹲在一边手足无措,在地上捡一枚易拉罐环,套到手指上,又拔出来,从大拇指试到小拇指,又从小拇指试到大拇指。

富人对穷人的权威,财富的权威,精神的权威,还有放任少部分穷人对剩余穷人的次级权威,三位一体,他不发达大脑,这一刻却也感受得到。

 

又过了半个钟头,两个人已经被冷风吹得麻木,有男男女女笑声说话声从台阶上传来,皮鞋,高跟鞋,踩在象征地位的红毯上,刚刚同玲玲说话的后生仔急急忙忙跑过来,“快走快走,楼上大佬会议结束,看到你们影响市容,又要心情不好。”

玲玲抹抹眼睛站起身,立刻被大力推到一边,面前走过来一群时装男女,白话里夹杂英文,好像在庆祝某件了不起的大事。

 

一位头发盘成高髻,淡紫色衬衫,灰色一字裙,佩戴珍珠耳环的优雅女士,正在同人群中央某位男士致感谢词:“叁壹贰这次冠名我们无线香港小姐选美活动,简先生本人又慷慨资助慧妍雅集慈善团体,明天发布媒体公告,一定很快成为香港市民的热门话题。”那位男士披着及膝黑色驼绒大衣,穿一件高领薄毛衣,朝说话者方向微微偏头,微笑着答道,“Social value is the highest priority,港姐竞选作为香港名片,叁壹贰有义务大力支持,承担应尽责任。”

贺玲玲眼睁睁看着快要离开的一行人,听到“简先生”三个字,不由地一怔,立刻从拦住自己的保安胳膊下钻出去,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冲向人群正面,“请等一下!”

她看清说话男士位置,不等众人反应过来,又跑到这位先生面前,仰起一张忐忑小脸,“您是简主席?” 

简亓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堵住,稍有迟疑,还是点点头,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。

“你可不可以去兰桂坊,救救米乐?”贺玲玲吸着鼻子,再接再厉。

简亓一愣,不好的预感从脚底升到头顶,他弯腰抓住妹仔小小肩膀,看着她的琥珀色眼睛,“他出事了?”

贺玲玲拼命点头,“哥哥被人从厨房带走,阿婆说大事不好,让我赶快来找你。”她话音刚落,已经被简亓一把抱起,鼻涕眼泪,蹭上他做工优良大衣衣袖。堂堂叁壹贰主席,Forbes Asia 封面人物,第一大黑帮15K太子,朝目瞪口呆的状况外观众说:“抱歉,我有事情必须处理,请各位允许简生现在离开。”

 

 

肥猪李手下阿虎阿豹大象雕哥,四位动物世界常驻嘉宾,把米乐前后监视带上三楼。灯光昏暗的走廊最深处,监督行刑的叶猛伸手去看劳力士表,兰桂坊李总陪同这位社团二把手,恭恭敬敬站成大肚子哨兵。

没有标上房间号的包厢,好像通往另一个魑魅魍魉世界,标准冷扎钢板隔音门,一旦被推进去,就再也听不见半点饮食男女的夜蒲歌声。 

白色单人床,手术小推车,旁边一位技术娴熟注射师傅,才是整个过程主刀医生。

简厉是远程指导专家,“先松筋动骨”,是打手们操练业务,让治疗对象承受软组织受伤,三级残废折磨,“再注射五巴仙白粉”,是等待他神经末梢崩溃临界,赐予一针魔鬼解药,立刻送入地狱云端,忘记肉体痛苦,脖颈向上,胸膛起伏,只看到空中万花筒般旖旎世界,深呼吸再深呼吸,于是露出如痴如醉表情,脑海浮现一生之中,每一个真实或虚构的狂喜。这样精心设计的过程持续两周,从口吃结巴浑身发抖到精神亢奋飘飘欲仙,娴熟技术反复实践,即使你是英国女王美国总统,上瘾时也要跪倒在地,甘做一条狗,钻进垃圾堆四处翻找,为了一克粉原地转圈,摇尾乞怜。


进屋之后,灯光惨白,米乐知道自己凶多吉少,低头去扯衬衫袖子上一段露出来的线头,倏倏乎乎摧枯拉朽,越拖越长,好像永远,永远没有停下的理由。

线的一端还捻在指尖,他被人一脚踢倒在柔软地毯上,棒球棍敲上左腿,他咬紧牙关,棒球棍敲上右腿,他声音破碎,棒球棍再敲上后背,他蜷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——“你可以毁灭我的肉体,但不能消灭我的意志”,顶你个肺!海明威为什么胡说八道?谁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耐得住打的人?大家都是同样的碳氢氨基酸化合物,同样的六百三十九块肌肉,同样的五个基本部分组成反射弧,为什么有的人被要求不准流泪,不准软弱,也不准喊疼?

米乐把脸贴在地毯上,羊毛织物吸收血液,是他最抗拒最恐惧最恶心的,铁锈的味道。复合球棒由三种材质压缩而成,融合木棒与铝棒优点,弹性好又不易断裂,用来打球力道直接,现在拿来对他做肉体施虐,声音听上去,如同回到到古罗马斗兽场,那里才有的古老野蛮惩戒。他生不如死,好想自己痛晕过去,一觉醒来已经到时间尽头,世界末日,可是他还是个抱有幻想的小朋友,反反复复告诉自己,眼睛不能闭上,要一直看着外面,也许小舅舅下一秒会破门而入,带他去一个远离噩梦,永远安全的地方。

 

“停停停!”叶猛过上儿孙绕膝生活,还是看不下去,“一群没用猪扒,打死了你们怎么交代?”

带头的阿虎还想再说两句,明明只工作到半途,人还活碰乱跳正常呼吸,大佬干嘛这时候开口阻止,好委屈。

叶猛朝意犹未尽的四个人一瞪眼,“赶紧抬到床上”,又朝已经调配好溶液的师傅不耐烦地挥挥手,责骂对方,“愣着干嘛?等我帮你啊!”

于是各人抓住一边,把米乐捡起来,丢过去,白色床单染上红色宣纸印花,一次需要一条人命,没关系,反正两个星期之后阿妈拿漂白剂重新清洗。

 

师傅手持针筒走上前,终于有机会认认真真,手术灯下看一眼未来瘾君子正脸,虽然颧骨青紫,口角流血,还是要感概一句:好靓仔!可惜他不知死活,得罪龙头,又要感慨一句:好衰仔!

米乐看到注射器,意识到这帮人真正意图,原来刚刚只不过是法国大餐头盘,为现在的主菜做前奏。他肌肉痉挛到极致,拒绝都无力气,只能眼睁睁看着针头从自己手腕上方,一点点靠近,连通心脏的淡青色跳动脉搏。


师傅找准位置,就要一针见血,顺利完成注射任务,突然有人闯进来,他手一抖,跌落十五毫升半透明针筒,下一秒,又被重重踢翻在地。

原来是玲玲和小黄哥终于请到救星简亓,房间里乱成一团,各位同谋者做贼心虚,都要为自己开脱罪名。


“猛哥,少东要进来,我真的拦不住”,肥猪李跟在不速之客后面,满身脂肪抖个不停。

简亓不去理会他,脱下大衣,把米乐包裹起来轻轻抱起,转过身就朝外走。


那张极为相似的脸,似哭似笑,眼前的人不是鬼魂魅影,被他拥在怀里,好像在说,他来晚了,晚了整整十年。


经过叶猛面前,他稍微停下脚步,冷冷看一眼神情讪讪,欲言又止的对方,“请你转告二叔,同样的错误,我不会犯第二次。”

 

米乐不重,简亓还是抱着他慢慢往楼梯方向去,走两步停下来,腾出一只手,摸摸他微微发红的眼角。

简亓问他,“是不是很痛?”


问眼前的人,也是隔着十年漫长光阴,问太平山白加道十一号,平安夜晚上,迟迟没有等到自己的敖三。


一双和他舅舅如出一辙的漆黑眼睛,看着他不说话,诚实地点点头,然后又抿嘴笑一下。

“还笑得出来?”简亓低头看着怀里的人,叹一口气,小小年纪,总不能被打傻了。


“为什么笑?”简亓怕他睡过去,要分散他注意力,继续问他无聊问题。

米乐摇摇头,把脸埋在他大衣里,不肯回答。

 

真有趣,肉体越迟钝的时候,大脑反而越清醒。

他记得小时候佣人阿妈看肥皂古装电视剧,皇帝爱上身份卑微的妃子,皇后妒火中烧,趁他出巡不在,找个糊涂罪名,一杯毒酒,赐死眼中钉。上一集结尾,妃子站在殿前,看一眼宫墙外的无尽天空,就要闭上眼睛,把手中鸩毒饮尽。播到生离死别的地方戛然而止,师奶们气到坐在家中罢工示威,导致当天香港好多无辜男士,下班回去没有饭吃。没想到下一集开头,皇帝留在宫里的心腹太监突然出现,双手高举一块四字金镶玉御前令牌,一边往行刑的地方跑,一边高声大喊:“如朕亲临!如朕亲临!”

 

如朕亲临。

 

米乐十五岁孩子气的心里觉得,简亓这么做,不应该叫“如朕亲临”,而应该叫“是朕亲临”。


肥皂电视剧也没有过的,在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,香港中环威灵顿街兰桂坊,原本最无助最绝望,最害怕要痴想,他的是朕亲临,突如其来,从天而降。

 

 

简亓怕米乐失血太多,电话Call给自己的私人医生伍扬。深夜十二点,伍医生和护士提着药箱赶来,在会所二楼包厢,为他临时处理伤口,包扎止血,并查看有无打断骨头。知道简先生格外看重病人,两个人简陋场所里竭尽全力,整整五个小时,伍医生才舒一口气,收拾工具,喝完热茶,说句打搅,告辞离开。


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,米乐脸上贴着纱布,安安静静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简亓,看他额前失去摩丝定型耷拉下的头发,看他想问题时皱起的两道眉毛,看他放在桌子上微微张开的修长左手,麻醉剂快要失效,米乐集中注意力异想天开,猜测简亓会不会允许自己摸摸他的小指指头。

简亓发觉小朋友在打量自己,抬起头,若无其事说出酝酿半天的问题,“你跟我走,好不好?”


他知道他不是敖三,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。


米乐不回答,还是用眼睛看他。过了一会儿,有些犹豫地开口,“你是简家人。”


简亓无言以对,叹了口气,又问他,“你怕不怕我?”

米乐认真想了想,轻轻摇摇头,“我不怕你。”


简亓微微一笑, “那就算你答应了”。他走过去,又把包裹成粽子的米乐抱在怀里,“我们去同你的朋友道别。”

 

大理石地面上,还是一块瓷砖中央一圈光晕,米乐歪着头一二三四数着光晕个数,过了一会儿,也鹦鹉学舌,有模有样问他,“我知道是你二叔杀了我全家,那你怕不怕我?”

简亓不去看他,踩着光晕一往无前往五六七八,心跳透过黑色薄毛衣传到安静空气里,是另一种若无其事,简亓说,“我也不怕你。”


他怕的是悲剧重演,而自己无能为力。

 

 

楼下厨房里,贺阿婆,玲玲,小黄哥和吹水张,看到和简亓一起出现的米乐,贺阿婆说,“谢谢简先生。”

简亓朝她致意,说,“我把米乐带回去,阿婆你请放心。”妹仔半睡半醒坐起来,打个哈欠,在阿婆腿上揉揉眼睛,他又对玲玲感激一笑,“小妹妹,今天多亏了你。”刚准备往外走,吹水张突然想起什么,叫他:“简先生,请留步!”

他指指米乐,“小乐十年里一直待在兰桂坊见不到太阳,现在你带他出去,我怕他眼睛受唔住外面光线。”

简亓看一眼时间,凌晨五点三刻钟,厨柜上方小电视,香港天文台开始播报当日最低最高温度,户外湿度和紫外线指数。这位吹水张人糙心细,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。

小黄哥仿佛有种神奇第六感,知道一起打电动的好朋友离开了大概永远不会回来,他请大家稍等,跑到工友宿舍里打开自己的心爱曲奇饼干盒,拿出一条家中老母绣的蚕丝白手帕——云南红河人物丰美,彝族女子擅长刺绣,银光闪闪,手帕上点缀着日月星星。他又跑回厨房,递到米乐面前,“可不可以?当作临别礼物送给你。”

 

米乐声音大,架子足,虚张声势,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拒绝对方,“我又酷又劲又型男,你让我用这个蒙眼睛?”

 

简亓无奈地摇摇头,示意小黄哥替他扎在脸上,四眼仔手忙脚乱,虽然玲玲在一边名师技法指导,半天才把米乐的眼睛牢牢遮好。

 

“米乐哥哥再见。”玲玲把芭比的塑料胳膊举起来,朝他一起摇着小手。

“小乐走好。”吹水张有些别扭,小黄哥扶扶眼镜,好像还在研究自己的结打得如何。

“小,小乐,要照顾自己”,贺阿婆郑重看一眼简亓,把小小少三个字咽在嘴里。 


活过半个二十世纪,基督教信仰,千禧年之后,全球和平来临,世界将变为天堂。她见证所有,生离死别,阴晴圆缺,不知道这星球上地质变化,曾经沧海,除却巫山,十年之后,水能否重回桑田,云能否朝朝夜夜。





圣约翰大教堂的挂钟勤勤恳恳,冬天也不贪睡,与往常一样,敲满六下,铛铛铛,铛铛铛,简亓握着米乐的手,教他接住香港早晨,第一缕阳光。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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