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亓乐】太平山顶 06
耶诞节后，敖炫返校上课，他这次没有拒绝追求者邀请，同对方坐一班联合航空回纽约。
第五大道八十三号，大都会博物馆有一种奇特气息，不知是书香，还是地蜡，抑或防虫剂，嗅着，总有物是人非，朝代兴亡感觉。刘耀文陪他在这里五个钟头，看阿斯特庭院明代家具，萨克勒大厅埃及神殿，还有玻璃，服装，雕塑，乐器——三百三十万件展品里的其他零星一点价值连城。
下午两点钟走出去，敖炫领刘部长的独子到附近一家铃木会席料理店。和室里铺榻榻米，阳光透过纸门外盆景松树，尘埃浮动，投下大小不一光影。游廊之外有奢侈人工金鱼池塘，自主循环流水，从青青竹筒倾泻，磕在鹅卵石池底，发出淙淙声音。
敖炫的五官更像他妈咪，如同少女，柔软精致，他跪坐着，把酒倒进面前的红梅纹金色釉杯，额发低垂，眉眼安静，侧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，睫毛像黑色蛾翅，歇落于此。华裔特长是能够把不喜欢事情做到最好，有求于人也是同样道理，猪口杯轻轻推到刘耀文面前，他终于开口，“我家中有一件事情，想请你帮忙。”
伊丹白雪吟酿色如琥珀，口感清甜纤细，举杯者费尽心机，打算谈的全部条件，一一列在喉间。他步步紧逼博弈，从“当然可以”说起。
人婉转企盼，而酒温柔殷切，敖炫只四个字，“我答应你”，一种等价交换，不能不与色相无关。
伍医生同实习后生仔讲，看得见的伤往往好得快。
一月过完一半，米乐身体基本恢复，简亓动手去给他办理自己心中全港最好学校，查尔斯中学入学手续。米乐声称在贺玲玲帮助下拿到小学文凭，掌握中学前两年基础知识，简亓一个星期前打电话到成都冰室找贺阿婆求证，阿婆也昧着良心闭眼夸奖，他凑在旁边，竖起耳朵偷听，拍拍胸脯，洋洋得意。
二十一日是周一，早晨简亓给菲佣索菲亚发放带薪假期，他亲自下厨，把平底锅里鸡蛋煎到半面溏心。米乐穿查尔斯的棉质白衬衫和翻到脚踝的细窄藏青长裤，双手捧盘，开开心心把早餐拿去吃掉。简亓坐在餐桌旁边，等对方咕嘟嘟喝完牛奶站起身，用右手指关节轻轻叩两下桌面，说一句“Touch Wood”——英国人认为敲木头是带来好运的方法，他在剑桥郡待过，留下习惯。临出门，他低头在落地镜前帮米乐别上小小一枚银质校徽，又教他把衬衫下摆塞进去。小朋友眨巴眼睛认真学习穿衣礼仪，摸摸放在书包里那支手提电话，问他，“我在学校可以call你吗？”
确认入学后，简亓把电话拿走，嵌入卫星定位芯片，由米乐带在身边，防止突发情况。他正在检视米乐额前碎发有无梳好，对方这么问，便不做犹豫，答应一声，“万一有紧急事态就打我电话，平时也可同贺阿婆联络感情。”
宾利车开到中环麦当劳道三十三号，气派讲究红砖建筑群，不到八点，陆续有学生走入。雕花铁门边立着一位穿黑色套装，圆头皮鞋，夹古董文件包，金发苍白但精神康健女教务长，简亓靠边停车，牵着米乐，朝她走去。
当年的英文教师Rosie女士看到穿黑色西装的15K少东，露出浅淡慈爱笑容，等认清他身边左顾右盼插班生相貌，文件包在胳膊下突然安放不稳。
简亓按照已经知会米乐的说辞，向她介绍，“这是重庆地产商张松桥的表侄Harry，从小在香港长大，父母不幸去世，现在托我代为照管。”米乐见风使舵，赶紧补充，“我一个小鬼，凡事多亏Uncle John”。
Rosie表情变化不定，嘴唇微微发抖，米乐等了这位senior lady半天，她才紧紧握住自己的手，连连说几声“好，好”，又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张校园地图，指给他看中三甲班的位置。
“Uncle，那你记得下班来接我啊”，米乐外面套一件薄牛角扣连帽短大衣，叮嘱完简亓，又朝他和女教务长挥挥手，吸着鼻子用力扯一下书包肩带，转身朝学生人流踱过去。Rosie等他踩着方砖路一格一格离开，转头颤声问简亓，“他就是Arthur的nephew？”简亓点点头，声音平静，“Harry在这里，只需要和同龄人交流玩耍，拥有正常青春期，成绩这方面，ABCD我并不介意。”
Rosie注视米乐背影，喃喃开口，“记得你和Arthur刚入查尔斯时，也是我在门前接待。上年纪的人总爱怀念过去，”她微笑里有几不可察的伤感，透过从鼻梁上稍稍滑下的玳瑁眼镜看向简亓，“John，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失态，也请放心把这位Harry交给Old Rosie。”清脆铃声从广播处接连不断传来，响满整整一分钟，Rosie按时恢复专业表情，同简亓得体告别，“My dear boy，have a nice day。”
简亓走到马路对面，坐回驾驶室，望向叼三文治匆匆跑进学校的三两身影，扶着方向盘，不自觉出神。
十三岁八月底，他被送到查尔斯就读中一。两辆黑色平治车一前一后停下，他先下车，看到前面的后座门打开，走出一个同他年龄相近学生。
敖三刚从柳心会空手道场结束晨课，没有穿统一制服，一身肃杀短打，白衣黑裤，手腕脚踝用防扭伤纱布绷带一圈圈绕起。他额上扎黑色束发布条，漏下几绺柔软碎发，脚上一双平底玲珑木屐，左手拿一杯冰冻蜂蜜咸柠七，深邃眼睛似笑非笑望着简亓，在微凉风中带着冷冽惑人意味。
当初惊艳，大概是因为少见多怪。
Rosie女士快步走上前，躬身询问他们姓名年龄，得知两人居然都在自己所教班级，拍手称道，大为惊喜，拿起脖子上的宝丽来相机，要为他们在门前拍一张合照。
简亓礼貌致谢，走到Rosie指定的位置，敖三随后，漫不经心咬着吸管站在他身边，英文教师一面眯着眼对焦，一面朝他们比划“Three Two One”手势，“Two”字声音未落，敖三突然伸出空下的那只胳膊勾住简亓，脸微微侧向他，沾有水珠的左手擦过对方脖颈，挑眉做玩笑意味威胁，“初次见面，不可以垫脚啊，简亓”。Rosie手中相机“咔嚓”一下，画面滑稽定格，是懒洋洋压着对方的敖三，和强装镇定笑容的简亓。
冲洗完的照片信用卡大小，Rosie分别赠与一张给两人。简亓钱夹里，他的脸红不是因为亚热带气候夏末太阳，而是因为那一天太阳不忠，出卖一九九四年夏末心动。
米乐走到三楼教室，正在讲台上做准备的，是化学老师Roy班，他提前接到教务长通知，看到探头探脑插班生，放下粉笔擦擦手走下台阶，“你是Harry？”米乐立刻认领身份，被领到教室中间一排靠窗座位，邻座女同学原本对着化妆镜观赏Tony新造型，这时听到自己姓名，“这位是Jessica，以后你们做同桌，和睦相处”。披肩长发Jessica从善如流，放下手中圆形物体，朝米乐Say hi， Roy老师又叮嘱，“Jessie要照顾Harry，展现查尔斯学生优秀品质。”
所谓查尔斯学生优秀品质，第一条就是调查同伴身世：大家分为三类，一类来自本埠世家豪门，另一类拥有律师医生精英父母，而米乐这种，属于剩下那一类，前两者警惕里参杂好奇，称后者为大陆人的亲戚。
第二条是给诸位匹配入学任务：同样也分为三类，一类校方无为而治，只需家庭提供不小于七位数捐款，另一类勤奋念书，负责为查尔斯带来金光闪闪荣誉奖章，而米乐这种，再次被划到空白区域，大概监护人与校董事会有某种不可说关系。
Jessica名叫林沫，属于一类群体，是沙田马会林副会长的女儿，虽然家世显赫，但是非常平易近人，又喜爱美丽事物。Rosie女士慧眼识人，挑中她做Harry新伙伴。米乐十年后第一次认识除玲玲以外同龄女仔，唯唯诺诺，不敢去看对方，眼神比兔子还要单纯，Jessie捂住激动脆弱的心，同后座的单马尾Lizzy讲，他好靓仔，且比中四阿华哥可爱许多！新同桌放下书包，林沫热情向他介绍本地风土人情，等到Roy老师用手拍拍黑板，她还意犹未尽，“总之，以后我Jessie姊罩你，take it easy。”
中午休息，米乐坐在教学楼顶天台一角，两条腿晃来晃去，同自己那位“Uncle John”，讲非紧急事态电话，简亓在工作餐会间隙，低声问他听讲有无困难，米乐呵呵干笑，告诉他自己数学课还表现可以，然后果断跳转话题，讨论一些“同桌Jessie问我几时有空去沙田看马”，“下午音乐课教材忘记买”以及“今天晚上很想吃梅林火腿”等鸡毛蒜皮。
到了周五放学，简亓把米乐接回家，晚上九点半，他终于有时间，戴上眼镜仔细检查前面家庭作业。“怎么第一次除了一门B外，好多D minus，老师红笔评语五百字，惨不忍睹，第二，三次又都是A？”简亓困惑不解，自言自语。
米乐把书包上交之后一直提心吊胆，这时从洗手间探出头，头发湿漉漉，眼神躲躲闪闪，“后来几天有Jessie帮我”，简亓放下作业，怀疑目光朝他看一眼，米乐力求自保，立刻举起右手食指对天花板起誓，“是她自告奋勇，我初来乍到身不由己，刚去就做人小弟！”
“Harry同学，以后不准抄别人作业，只能自己独立完成！”简叔叔怒其不争，下达最高指示。
米乐呜咽一声，拉上玻璃门，打开花洒，边冲香波泡沫边放声唱今天新学英文歌，鬼哭狼嚎，余音袅袅。
下周米乐去班级，课间林沫站在走廊上，向他热情介绍乙班上次段考第一名，“Daniel博览群书，各科都是A plus。以后同我们互帮互助。”
林沫现场证明，问黑眼圈第一名，“全球第六多人口的国家是？”
“巴基斯坦，约一点六亿人。”有如真人录音机。
米乐苦恼地挠挠头，还是艰难开口，拒绝对方，“谢谢Jessie姊，不过Uncle John已经让我保证，要一个人做作业。”
“叁壹贰主席简亓？”林沫马上被转移注意力，“你那位长腿叔叔，又帅又有型”，她冲回教室拿出一张东方日报封面，“周末港姐决赛，他去香港体育馆颁奖，我和几个朋友在现场观看，他一上台，呼吸失控，大脑爆炸，尖叫到喉咙沙哑。”
米乐立刻想起，周末简亓把他送到成都冰室待一整天这件事。店面橱窗上贴有上次和政府官员Madam Mary陶桃的放大合照，招财进宝，生意更加兴隆，连小黄哥也去帮忙，两个人一边按照贺女士吩咐，拿小锤咚咚咚敲核桃，一边聚精会神，收看翡翠台引进不久的日本动画《机动战士终极特种命运》。
现在林大小姐手中媒体照上，简亓黑衬衫，祖母绿袖扣，纪梵希缎面细领带，被身穿各式露肩低胸礼服参赛者簇拥，手持高脚香槟杯，表情冷静自持，米乐感到一种巨大落差，对故意挤在他身边，头戴皇冠的获胜者怒目而视。
“她这口红，像是猪肝，实在好丑！”米乐对恬不知耻香港小姐评头论足。
林沫于时尚颇有研究，抬头望天，赠送对方一个白眼，“拜托，这是今年最流行的豆沙色。”
直到下午坐到简亓车里，米乐仍然有些气鼓鼓，对方俯身替他把安全带系好，又顺便问今天中午怎么不打电话给自己，他装做没听见，扭头趴在窗户上，看外面金融街乱哄哄下班潮。
简亓没有注意到小朋友的异常情绪——他接到Rosie邮件，谈论米乐第一周学校生活，然后夸奖他英文同数学都很不错，只是其他课程与正常学生差距颇多。坐在办公室思考三个钟头，Uncle John决定从现在开始，亲自上阵，给对方辅导功课。回到家吃完饭，米乐被叫去书房，把查尔斯的教材和讲义都拿出来——他在书桌一角磨磨蹭蹭写作业，简亓看一遍今天的课堂内容，预备解答任何问题。
事实证明，这种实验，如果一方心不在焉，对另一方就是十万伏特精神锻炼。
米乐坐立不安，削铅笔需要五分钟，掏本子花到三分钟，纸页翻得如同点钞机哗哗作响，问简亓，牛顿定律和牛顿是何种关系，他在英国时有无见到这位电焊烫发鬼佬后人？
简亓以手扶额，从匀速直线运动开始讲起，到西敏寺中殿大物理学家雕像结束。
类似问题接连提出，涉及半个欧洲大陆，公元前两世纪，《射雕英雄传》江湖恩怨，部分未知生物，那美星人文明，简亓大脑高速运转到疲于奔命，实在忍无可忍，解开最上面两颗衬衫扣子，一滴汗珠“啪嗒”掉入锁骨深窝，“米乐同学，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写物理作业第一题？”
米乐也好委屈，咬着笔杆，小小下巴搁在书桌上，转头看简亓摘下眼镜，去卧室冲凉冷静。
折腾到十点钟，简亓以对待交易deadline强硬态度，终于草草了事，在作业末尾，百利金钢笔签上名字，旁边支支吾吾未成年人还需要长高，也被高效率赶去洗澡睡觉。
米乐躲在洗手间冥思苦想，如何开口质问，简亓为什么丢下自己去花天酒地，坐在豪华浴缸里，蒸汽氤氲，时间太久，出去时像个熟虾仁，晕乎乎，红扑扑，赤脚走在羊毛地毯上，差点绊一跤，被站在落地灯下的简亓扶住，没头没脑撞开对方黑色丝绸浴袍。
简亓有些尴尬地低头，系紧腰带，看到米乐十只无所适从粉嫩脚趾头，指甲长得太快，于是把他扶到沙发边坐下，抓过指甲刀，要找一张纸垫在自己腿上，替他修剪合适长度。茶几上那份无线送来的港姐纪念手册，制作精良，软硬相宜，大小正好，简亓把拿起来摊开，米乐的脚放上去，不多不少踩住三位佳丽俏脸，也包括那位局部地区猪肝中毒冠军。
简亓捏住他脚背，仔仔细细剪过去，受宠，被爱惜，是世间难得享受，米乐感到有种奇异电流自下而上经过，烦恼突然和掉下的半月形角质蛋白一样立刻脱离，他专注记忆对方头顶发旋，一颗心那么轻，像周六下午，简亓给他买的迪士尼乐园蓬松棉花糖，口中融化干净。
米乐日记：
一月二十日：明天去查尔斯中学，在老师同学面前，要记得称呼他Uncle John。
一月二十四日：Rosie女士好像在教室外等我，又不喊我去讲话，到底上课偷看龙珠漫画，有无被发现？
一月二十九日：Jessie姊今天眼睛红红，每隔两小时吃一片安定，Lizzy课间同我讲，她看到《壹周刊》上Edison Chen照片八卦，哭到昏天暗地。下午上英语听力课，Jessie戴上耳机又大骂全港修电脑工，买棺材唔知埞。
一月三十一日：本来同他讲电话，一个甚么阿华哥跑到天台，卷起袖子给我看胳膊肌肉，告诉我他住在半山，家里不计算临时工有二十六名佣人，又问我Jessie最近有没有讲到自己，神经兮兮，害我没说两句就要挂断。
二月二日：终于放春节假期！
二月五日：他要回去那里，明天我只好去贺阿姨冰室过除夕。
简亓访谈：
“喜爱的花？”“烟花。”
“讨厌的草？”“烟草。
注释：
伊丹白雪：一种产于日本兵库县伊丹市的高级清酒。
剑桥郡：英国剑桥大学所在地
平治：奔驰的香港翻译
Jessie：Jessica小名，Lizzy：Elizabeth小名。
机动战士终极特种命运：机动战士高达的香港翻译
西敏寺：威斯敏斯特大教堂
百利金（Pelikan）：德国钢笔品牌
《壹周刊》：香港娱乐杂志
Edison Chen：陈冠希英文名
买棺材唔知埞：形容人不知死活，不知好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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